【双黑】蜉蝣自是人间客

钢琴师宰x小提琴手中也

旧文重发,有改动。之前我分了三次发,这次一次性发了,可能有点长。

 

 

朝生暮死的蜉蝣啊,你来去匆匆,是否只是客居于这世间?

 

 

公寓朝阳面的窗外有棵枫树,晴天的时候,阳光就会透过叶片在房间的地板上映成一片斑驳的阴影,相邻的那幢楼总会在阳台的晾衣杆上挂一件衬衫,阳光把它的影子拉成了像是有人垂着头吊死在枫树上的长度。

   中原中也站在树叶的那片阴影里,肩上架着他那把小提琴,琴弓像片羽毛,极轻极慢的从琴弦上拂过去,阳光在他头顶漫开,和窗外的树叶染成一个颜色。睫毛垂下来遮住他的眼睛,只能隐隐约约看见零碎的蓝色,像一片没有风浪的海。

太平洋因为那位经过它的葡萄牙人给它起名的故事太过出名而坐实了这个名字,那位葡萄牙人——只是恰好见到了它的风平浪静,就给它起了这个毫不相符的名字,中原中也很少能被人形容为“安静”,即使是在像这样拉琴的时候——

轻柔的羽毛突然变成了利剑,琴弓磨过琴弦发出尖锐的鸣响,手指按错了弦,原本的7降了一个调。中原中也以拔剑出鞘的气势将琴弓敲在了琴谱上,白色的琴弦在阳光下几乎变成了半透明, “首先,在一开头你多弹了一个音,如果发生在正式表演场合,为了弥补这个不完全小节还要在最后再加一节。别告诉我你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太宰治。”他突然又重重的把琴弓往下滑到倒数第二行的乐句上,目睹这一切发生的太宰治脸上的表情明显的皱了起来。“还有!你又按错琴键!在这个乐句里两种乐器弹奏的部分相差两个八度更有震撼力,你的手指被绷带拉住了挪不过去吗?”

太宰治坐在那架落满阳光的大钢琴前,手指在中原中也说的那个音区敲了几下,又挪回到刚才自己弹的地方。“你的乐感终于比你的衣品还要糟糕了。”在琴弓向他靠近时他继续说,“音区差的越多未必越有震撼力啊。”

“就像两个人自杀,一个人吊在树上跟着绳子晃悠,那根细绳子还差那么一点儿就能完完全全的勒死人,可是另一个选择入水的人,已经沉到河里死掉了,一直到他的口鼻处再也无法冒出气泡,他都没听到树上的那个人停止呼吸的声音——”

中原中也一步跨到树叶影子的边缘,手中的琴弓上下比划几次后对准了太宰治脖子上绷带的最上端:“我记得我警告过你很多次了,不要把这首曲子跟自杀联系到一起。”

“可是我听着中也拉琴就是这种感觉啊,就像有根金属丝在我脑袋里钻。”

下一秒就有一根凉丝丝的棍状物体紧贴住太宰治的脖子,他在那上面散发出来的松节油味的胁迫下勉强保持着脸上的笑容慢慢的转动脖子,看见了对面那个吊死鬼一样的影子。

“如果你再重复一遍刚才的话,我就让那个影子变成真人版。”

“那太失败了,死在你这种人的手里——绝对不要。”

中原中也没有接话,只是把琴弓重新放到了琴弦上,从刚刚被打断的地方继续演奏下去。太宰治停了几秒,双手在琴键上张到最大然后翻飞跳跃,从低音区到高音区,十根手指迅速的在琴键上交错跳跃,从侧面看像是海面的波纹,从琴键下涌出的音乐也仿佛流水。他最后在最右边的琴键上连敲三下,以最尖锐的高音作为结尾。“中也。”他说,“你的金属丝风格太令人讨厌了。”

“麻烦把你泛滥的自我优越感收起来。”中原中也收起了小提琴,转身走进房间摔上门,声音被墙滤过,模模糊糊的漏出来“你以为我愿意和你合奏吗?”

在听见关门的声音后太宰治从琴架上拿下了那份曲谱,其中大部分是中原中也写的,音区跨度极大,有乐评家称赞是“高低音的碰撞”,中原中也自称这是他情绪的表达。欢乐也好,绝望也好,柔情也好,高兴也好,都是无缘无故出现的,像疯子一样。*对他来说,是否有人愿意倾听反而是另外一回事。

太宰治趴在琴键上决定自己重写参赛的曲子,他偏好用蘸水笔写谱,笔尖在纸上摩擦,写到两个琴键之间的缝隙处会顿一下,黑色的墨迹就化开,像是蝌蚪长出了脚,他写了个开头,决定把原定的四四拍换成四三拍,一切又要从头开始,腿坐的有点麻,于是他站起来走到中原中也的房间外敲门:“中也我饿啦。”

过了很久中原中也有些闷的声音才传过来:“那你饿死吧。”

半个月前刚得知太宰治的钢琴启蒙老师织田作病逝的时候太宰治把自己在房间里关了两天,第三天出来又跟个没事人一样对他说“中也我饿啦”。中原中也最终忍无可忍,去附近的商场给太宰治买了整整一箱蟹肉罐头,扔进太宰治的房间后就继续对他不闻不问。他没有惯着太宰治的习惯,消极两三天是人之常情,但如果太宰治要一直颓废下去,与他毫无关系。

中原中也在房间里练习参赛曲目,没有太宰治在旁边产生“中也是不是在锯木头”之类的噪音,练习也顺利了很多。他不喜欢太宰治的风格,像月光照射到钢琴白键上反射出来的冷色调。中原中也从来没有刻意去挖掘过太宰治的曲子里究竟有什么东西,只有一次他去一家极为偏僻的咖啡厅,咖啡送上来后才注意到店里在放太宰治的早期作品《Tonight》,他单手撑头,食指敲击着颧骨,几乎是很自然的想起自己八岁那年死去的胞弟,在他的记忆里世界鲜少有像送葬的那个夜晚那样漆黑的时候。通往墓园的必经之路上有片树林,平时无人经过。人群踩在落叶上,发出的有节奏的“咔擦”声不断的惊起林中熟睡的鸟雀。中也的手被大人紧紧握住,跌跌撞撞的往前走,他眯着眼睛,头一点一点,分不清眼前的漆黑一片究竟是因为时间还是自己。瘦高的树木们以一种奇怪的姿态扭曲着,靠近地面的树皮上勉勉强强的挤长出细瘦的枝条,在夜风的吹动下一晃一晃,似乎想拦住这支队伍。钢琴的声音突然从低音滑向高音,于是那些细瘦的树枝在一瞬间退到人们身后消失了,眼前一片空旷,只有一块墓碑孤零零的立在那里。有几只乌鸦从树林里飞出,一路嘶哑的鸣叫着,中也睁开眼睛,明亮的月光和钢琴最高音区里的音符混合着落到人世之中,墓碑上的白色亮的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喝完咖啡他回到公寓,太宰治趴在地上,手里拿着根蘸水笔。他凑过去看,太宰治胳膊上的绷带变得很松,甚至可以看见原本隐藏在绷带下各种各样的疤痕。他拿脚踢了踢太宰治:“你写《Tonight》的时候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太宰治手里的笔没拿稳,一个用力一条的细线就贯穿了剩下的空白部分,他抬起头瞪着中原中也:“干什么?”他语气不善,中原中也自然也不打算回他好脸色,正斟酌反击的词句时眼睛突然瞄到太宰治右手腕上有一道不算显眼的疤痕,明显是有一段时间了。他猛然想起太宰治创作《Tonight》时正遇到瓶颈,在房间的地板上铺了一层废纸团后他悄无声息的飘出了公寓,中原中也后来是被警方的电话叫回来的,太宰治跑去和他的一位爱慕者殉情,结果那位小姐拿着小剃刀浑身发抖,最后抽泣着选择了报警。太宰治在鬼门关转了一圈,被勉勉强强拉回来以后在医院里也不肯消停,住院期未满就溜回了公寓,再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Tonight》的乐谱已经摆在他的桌上了。

 

今夜吾弟归于尘土,今夜汝等泅渡三途。

 

他们从来就没想过要相互理解,世上的每个疯子都是独一无二并且孤单的,他们只是两个疯子音乐家,从来没指望过有人能完全听懂他们想表达什么。

 

 

其实很久以前他们就互相看不顺眼。从孩提时代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太宰治对中原中也说出“你的帽子真丑”这句话之后,他们的恶劣关系就成了理所当然。

而在最开始,中原中也以为自己对那个叫太宰的家伙的反感是因为他在第一次见面时就贬低了自己最喜欢的帽子,后来在学校里学到“虚伪”这个词,他瞬间犹如醍醐灌顶般把它记在了脑子里,转头就把这个不算太好的词狠狠扣在了自己的同班同学太宰治头上。

即使是成年人,想让他有所作为,“现在努力以后可以生活变得轻松一些”也会比“勤奋刻苦才能让国家变得更强大立于世界之巅”这句话的效果要明显得多。更何况彼时他们还是小孩子,“生活困苦”这个词对他们来说还太遥远,世界上居然还会有比连续练习两个小时更痛苦的事吗?

当然有,比如说连续练习一天。

中原中也站在房间里,觉得脖子与小提琴接触的部分硌得很,肩膀也因为与小提琴的接触而发酸,他拿着琴弓的那只手已经开始发抖,为了防止因为出汗握不牢琴弓而戴上的那双手套也已经被汗浸透了,他很想喝身后那瓶放在窗台上的那瓶汽水,可是手抖了一下按错了弦,小提琴发出的声音扭曲了一下,又是一次没有做到完美的演奏,中也咽了咽口水,重新开始了演奏。对于太宰治来说,似乎手腕稍稍有点酸就是世界上最无法忍受的事,隔壁琴房里的琴声早就停了,不时还能听见女性的笑声,太宰治总喜欢在女孩子或是她们的母亲经过的时候弹点什么,尤其是《致爱丽丝》第二部分的那种类型,十六分音符和三十二音符从乐谱的顶端排到底部。而他的手指灵活的出奇,听不见杂音。那些女性总会走进琴房继续聆听,太宰治在结束演奏以后会和她们攀谈以此来逃避继续练习,但只要演奏的内容没问题,织田作是不管他的。

中也好不容易让自己练的满意,收好琴走到窗边,却只看见翘着二郎腿的太宰治和空着的汽水瓶。 “中也生什么气呀?”太宰治笑眯眯的看着瞪圆了眼睛的中原中也,“我帮你喝掉了这么难喝的汽水呢。”

其实太宰治根本就不喜欢喝这种饮料,那些女孩的妈妈把这递给他的时候他也只是象征性的尝几口,她们一转身他就扔了,中原中也是知道这些事的,可在当时的他们眼里,一首亲自演奏出的乐曲还不如一瓶汽水更有吸引力,用来奖励自己演奏出一首没有错误的曲子的汽水被讨厌的人只喝了几口就倒掉了。中也觉得今天的练习因为一个太宰治全部浪费了,他扑上去,直到织田作来把他俩拉开。

 他们就这么一路跌跌撞撞又满身伤痕的互相攻击着长大,学生时代每次毕业季分别前的最后一句话都是:“终于再也不用看见你了。”可随着九月的到来看见对方还是会默契的扭过头去“嘁”一声。这两个音乐才能突出的少年也在他们生活的那座城市渐渐出名,人们说你们要是不去读音乐学院走专业道路真的是可惜了,于是在18岁那年的九月,毫无悬念的又是一声“嘁”。

他们迅速的崭露头角,然后把教学楼里为数不多的琴房占了两间,整日待在里面一心一意的构建只属于自己的世界,因为嫌舍友太过吵闹,有时索性晚上也睡在琴房里,连宿舍也不回。某天晚上中原中也写完了一首组曲的最后一部分,把琴房里杂乱的纸随便堆在一起就抱着出了琴房往宿舍走,然后看见了靠在人工湖的栏杆上的太宰治。旁边还有另一条路,但他还是沿着原路往前走,太宰治在他走近的时候换了个趴在栏杆上的姿势,但是没抬头。“你是在为你的新作寻找新的灵感吗?”中原中也走到他旁边,停下脚步问。“我?我在想以前那些著名艺术家,你随便说个名字?”你问这种问题干什么?有一阵夜风吹过来,中原中也手忙脚乱的护住怀里的一大摞纸,涌到嘴边的问题就变成了回答:“……德彪西?”“那太近了,再早一点。”“巴赫?”“那才几百年?”

中原中也手里的那摞纸又一次险些被风吹走,他的耐心快要消耗殆尽了,“你趴在这里就是为了向过路人问这种问题吗?”太宰治终于把姿势改为了靠在栏杆上,他用视线示意中原中也看向湖面:“既然中也在上乐理课的时候走神了,那我告诉你好了,目前已知的最古老音乐也不过距今两千年。”他停顿了一下,中原中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见了湖面枯叶上的昆虫尸体,“两千对于四十六亿来讲又算什么,就像枯叶上那些死去的蜉蝣那样,朝生暮死,什么都留不下,什么也改变不了。我们现在创作出来的这些东西……”他又停顿了几秒,“再过五十年,保证没有一个人记得。”“那么这就是你始终无法交上必修课作业的原因吗?”中原中也随口敷衍了一句,并没有继续听他发表言论的兴趣。

太宰治的表情僵了一下,然后又恢复成了最常见的微笑:“算是吧。”

 

他们提前修完学分,然后终日待在不知位于何处的公寓里为自己的毕业作品做准备,期间他们打架、喝泡面、撕乐稿、砸琴键、扯琴弦,但又会给对方包好绷带后继续坐在地上思考下一个音符,直到泡面盒子堆满整个狭小的走廊才不情愿的去轮流收拾,他们在漫天飞舞的白色纸屑里发火,当着对方的面摔上房门,力道之大似乎要砸平站在门外的人的鼻子,活脱脱两个精神失常的大学生。

两人的作品最后都获得了不低的评价,中原中也至今记得最清楚的就是那位叫安德烈•纪德的外国人说的:“他们两人的曲子里揭露了当今最深的黑暗。”尾崎红叶在报纸上看到这句话,抬起和服的袖子掩着嘴笑:“你们俩可不是‘双黑’吗?”

若不是尾崎红叶教授的意思,中原中也想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在这次比赛时与太宰治合奏,他停止了练习,这里的4究竟是应该用升调还是降调,或者是保持它原来的音色。中也很少对已经完成的乐曲产生改动的想法。他不愿承认,刚才的弹奏听起来确实比他的原曲更能抓住听众的注意力,他想起月光下的钢琴键,太宰治苍白的手指在其上跳动,创造音乐的同时碾碎光斑。

“绷带怪物。”这么轻声嘀咕着他起身推开门,一眼就看见太宰治仍然坐在那架钢琴前,钢琴声缓慢的游到他耳边,中原中也因为自己的想象打了个寒颤。记忆里太宰治在弹奏时更注重技巧,琴声就像一只冰凉的手,朝着听众伸过来。

钢琴最后一个音符的尾音已经散了,太宰治仍然保持着双手放在琴键上的姿势,月光被窗棱分隔开来进入室内,一半洒在钢琴上一半落在地上。太宰治猛然按下琴键,右手在高音区同时按下三个音,左手仍然在低音区缓慢的移动,右手在连续弹了六次三个音的音符以后重新演奏起一开始的乐句,似乎是想到什么就弹什么,在中原中也听来毫无章法可言。

这实在不符合太宰治往日的风格。最后一个音还没有完全结束,太宰治就慢慢的扭过了头,月光打在他脸上的亮色随着脖子的转动被一点一点的剥落,他原本还有点亮光的瞳孔在面对着中原中也的时候完全变成了漆黑一片,他看着站在门旁的室友,把嘴角往上扯,那双没有光的黑眼睛没有焦点,于是他的笑也是轻飘飘的,中原中也看着他,面前的这张脸他认识了十几年,外人看来太宰治是上天的宠儿,他们说他是天生的钢琴家,把所有的赞扬之词都送给他。可中原中也看着太宰治,只看见他在这一瞬间毫无保留的流露了出来的黑暗、压抑与软弱。

“唉,中也呀。”太宰治突然轻飘飘的来了一句,然后又转回去站了起来,走进房间关上了门。

这天夜里中原中也的梦中也飘来了一串钢琴声,半梦半醒之间他仿佛看见太宰治置身于水中,耳边传来了低沉的“咕噜咕噜”声,他想那或许是从太宰治喉咙中涌出的气泡。声音逐渐远去,太宰治的身影也逐渐消失在他看不见的黑色之中。

中原中也被第二日的阳光惊醒,他起身推开门,一眼就看见玄关处少了一双鞋,他没当回事,正要去洗漱时发现太宰治常穿的那件黑色西服被扔在了琴凳上。中原中也怔了几秒,下一个动作是一脚踢开了太宰治的房间门,不出所料,太宰治平时常用的那个拉杆箱不见了。

 

中原中也在客厅里坐了十分钟,决定向西去旅行,在某座山脉的山顶,他听见附近有个导游在介绍:“有一位著名艺术家的创作灵感就来源于此,最后还和这里的一位当地女子发生了一段爱情故事。”“那位艺术家不是结过好几次婚吗?”游客里有人问。“是的,艺术家一生中……往往都会有好几段爱情。”

看,如果是艺术家,人们很自然的会认为他们生性多情,精神敏感,否则怎会有“天才与疯子只有一步之遥”这种说法,还真是便宜了太宰治,一句“寻找灵感”就可以将他频频自杀以及整日约会不同女子的理由交代清楚。

中原中也“嘁”了一声,拉了拉外套往回走。

深冬的时候中原中也已经走在了西欧的街道上,肩上背着的琴盒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个年轻的流浪艺人。他一路漫无目的的走走停停,在夏尔维勒待了几天后,路边小屋的院子里摆上了被装饰的闪闪发亮的圣诞树。

原来今天是平安夜,中原中也这么想着,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感觉头上有什么东西凉凉的。街上的行人都神色匆匆,想早一点回到家与家人团聚,他站在异国的一家咖啡厅前,身后是姜黄色的灯光,低下头眼前就是被灯光镀了一层金的白雪。他把缩在口袋里的双手拿出来,放到嘴前呵了几口气,抬起头看见细雪悬而未降。他跺了跺脚,寒风从围巾的缝隙里钻了进来,他垂下头,看着呼出的白气在眼前逐渐消散,从琴盒里拿出小提琴开始演奏。先是拉了几首自己在旅行途中突然出现的灵感,越来越多的行人在他的面前停留,他看着比往日深了一个色调的天空,突然想到了那天逐渐沉到水底的太宰治。

于是他开始拉那天太宰治弹的那首,可能连名字都还没有的乐曲,停下来的人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甚至还有一位年轻的女士走过来,递给中原中也一枚两欧元的硬币。中原中也愣了一下,然后有些尴尬的笑着摇了摇头,那位女士以为中原中也嫌少,又忙着从钱包里找钱,等到她再抬头的时候,那个蓝眼睛的青年早就跑远了,他原本站的那片空地上躺着一枚两欧元硬币。

新年过去以后,中原中也结束旅行回到了公寓,他拉开门把旅行箱丢到一边,走到房间的酒柜里去找红酒,从上往下第三行……从左往右第四个……他的视线从马利,古岱,拉菲,柏图斯上一一扫过,落在了一个空缺处,这里是……98年的柏翠!

 

而能够悄无声息的拿走他酒柜里一瓶如此昂贵的红酒的只有一个人。

中原中也注视着那个空缺处,最后还是转头离开了。

算了,反正以后也不会再见到了。

 

两年前中原中也是那么想的。

七百三十天的时间并不是很长,中原中也在音乐学院待了两年后仍然在为四年的学分而奋斗。当然也并不算短,足以让那些曾经热情似火的乐迷们忘记长时间没有新曲发布的音乐家。

但是,根据太宰治在离开两年以后给中原中也寄了一张自己的演奏会门票这一情况来看,他应该还没到因为长时间拖欠租金而流落街头的地步。

中原中也难得去趟超市,回来时手里的塑料袋可以清晰地看出里面饼干盒的棱角,两根绳子似乎已经被拉到最长,他稍微伸了伸手指让绳子挪个地方,原来绳子底下的皮肤就清晰地显示出玫红色的勒痕。他手里还拿着一杯柠檬水,偶尔还会有柠檬片的碎块顺着吸管流到嘴里,牙齿咬下去就爆出一股涩味。

他走到公寓楼下,一路上还要小心翘起的砖块下还残留着昨日的雨水,经过楼道里的信箱时他瞟了一眼,发现里面好像有东西,他把柠檬水换了只手拿,打开信箱从里面拿出一个信封,是那种最普通的白信封,上面也没写寄信人,他忍着拎着塑料袋的那只手上的紧勒感,用空着的那只手撕开那个信封,想着如果是广告之类的东西他就扔在这里,不带回去占垃圾桶的体积。他好不容易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发现只是一张纸——太宰治个人演奏会的门票。

他哼了一声,手一甩想把这张门票扔掉,想了想又把它装回那个信封,拿在手里往前走。

太宰治走的两年音讯全无,但在此期间仍然经常有人来敲公寓的门,说他们久仰太宰先生的大名,却往往是话还没说完就得到一位身上散发着松节油味,看上去像是外国人的年轻人略显冷漠的回答:“他早就走了。”

而现在太宰治回来了。

中原中也把买来的那些东西收好,然后趴在那架钢琴上修改曲谱,太宰治走的潇洒,从衣柜里那卷绷带到客厅里的那架钢琴他都没带走,似乎下定了决心要去露宿街头。中原中也把他留下的东西全部扔进楼下的“不可回收”垃圾桶,唯独留下了那架最占地方的钢琴。

过去的两年并不是一帆风顺,小提琴似乎并不算大众喜爱的乐器,中原中也无数次在社交网站的评论区里看见“听见小提琴声就起鸡皮疙瘩”之类的言论了,对于部分人来说中原中也这种在尖锐和低沉之间没有预兆的转换则更令他们难以接受,中原中也从来都没想过要去迎合大众,但他生存的社会并没有留给音乐家们太多的选择。在音乐中无拘束的表达出自己的感情与用演奏技巧去吸引观众的注意力,二者之间似乎很难协调。

他在纸上写了几个音符又划掉,划来划去纸张都被划开。黑色中性笔落到了琴盖上发出“嗒”的一声,原本稍微有些苗头的灵感似乎被这一声音所扼杀,中原中也看着纸上那条痕迹,对于下一个音究竟是在原本的音区还是高一个八度彻底没了主意。太宰治的那句“音区差的越多未必越有震撼力”再次出现在他脑海里,最终没忍住掀开了琴盖。

双手真正按在琴键上的时候他才感受到琴键的沉重,底下似乎挂了一个铅锤把演奏者的手指往下拉,因此控制力度也变得艰难,他回忆着过去太宰治演奏的样子把双手张到最大,从最低音弹到最高音,声音却轻的像在天上飘,用提琴弓一戳就会散掉。

他弯曲起食指,指甲在中音区的1上敲了几下就放弃了,玩乐器的人似乎都有一双好看的手,中原中也自然不是例外,只是常年练小提琴导致他左手小拇指的指甲总是少一块,于是就成了唯一的瑕疵。他并不在意这点,张开手遮挡从窗口进入的阳光的时候,突然想起那张门票上写的日期,他并不知道这个信封是何时放在信箱里的,弄不好已经过了期。他“啪”的一下合上琴盖,站起来时甚至差点被琴凳绊了一跤,他再次把那张门票从信封里抽出来,发现日期正好是在今晚。

他不知道太宰治为什么会选择在音乐学院举办这次演奏会,故地重游并没有给他太多触动,反而是因为来得太早因此只能选择坐在路边的长凳上发呆以此来浪费时间,他盯着地面上的一长条蚂蚁,看着其中的两只脱离了队伍各自往不同的方向爬去,他正想着其中的一只蚂蚁是不是爬到自己坐的椅子上来了。猛然间听见不远处的礼堂传来嘈杂声,估计是快到时间了。

他不知道太宰治在过去的两年里经历了什么,原本经常使用的装饰音只是偶尔才听到几个,更多的时候是缓慢的弹奏,然后突然出现了转折——正是当下最受欢迎的风格,曲中原本明显的阴暗感变弱了,中原中也看着被舞台上的灯光笼罩的太宰治,突然想到太宰治在织田作去世后问自己的一个问题:“演奏时,技巧与感情哪个更重要?”

“如果不能在自己的乐曲里表达自己的感情,那么创作出来的乐曲是为了什么呢?为了好玩?太令人悲哀了。”

 “但是没有技巧,又怎么把感情传达出去呢?”

 “你真的在你的音乐中完完全全的展示出了你所想表达的感情了吗?”

  可即使完全展示出来,也不会有多少人懂啊。

 “中也觉得我的曲子怎么样呢?”

“可以做邀请无知少女陪你这条青花鱼殉情时的背景音乐。”

舞台上的太宰治似乎已经弹完了所有曲目,正微笑着向舞台下的观众们鞠躬致谢,引发全场女性尖叫的笑容在中原中也看来更像是没戴好的面具,他从座位上站起来,活动座椅的坐垫与靠垫相撞,发出“嘭”的声音也迅速淹没在周围的嘈杂里,正想转身朝外走时,台上太宰治的视线不偏不倚的落到了他这里:“这次演奏会,我特意邀请了我之前的搭档中原中也前来……”中原中也暗叫不好,周围的听众听到太宰治的话都重新回到了椅子上坐下,他一个人站在那实在是太显眼,偏偏此时一束灯光正好打在他脸上,四面八方的视线都顺着那束光朝他汇聚过来,他没得选了,只能往台上走。他走到后台,那里等候的人立刻递给了他一把小提琴,他根本就不用看,这绝对是自己放在家里的那一把,他走上台,迎面就是太宰治的笑脸。“中也果然没有换掉公寓的锁。” 中原中也知道他笑容里的意思。   

“那次比赛的曲子。”太宰治终于轻声说了一句话。下一秒钢琴的声音又漂浮在了空气中,中原中也站在灯光下,根据记忆也开始了演奏,他闭上眼睛,钢琴声和提琴声就像两条细线,在听起来毫无关联的时候又突然相交,舞台上原本橙色的灯光转换成了月光的颜色,其中还带了一点青色。他看向太宰治,正好对上对方的视线,他几乎是条件反射的在太宰治做出表情之前把视线跳开,此时正好演奏到当年引起他们多次争吵的高音乐句,提琴弓从低音滑向高音,钢琴声也跟了上来,不再像之前那样仍然待在原来的音区。这次合奏的效果比两年前的任何一次练习都要好,两种乐器的声音完全消散后,礼堂像睡醒了一般,由原来的沉默猛然间爆发出一阵掌声。中原中也眼尖,看见记者们和那些长枪短炮似的摄像机从后面涌上来,鞠了一躬就往后台冲去。

他在洗手间转悠了很久,然后才慢悠悠的往回走,经过休息室的时候他停下来往里看了一眼,透过门缝正好看见里面的一台电视正在直播太宰治接受记者采访的画面,他推门进去,听到一位记者的提问:“太宰治先生最后演奏的这首曲子之前从未听您演奏过,请问是最新曲吗?”

“啊,这首是之前我和中也参加一次比赛时的参赛曲,曲名是《繁华》。”

“中原中也先生也是一位出色的小提琴家,您和他当年都是音乐学院的学生,请问您对他的评价是怎样的呢?”

屏幕上的太宰治笑了笑,再次说话时眼睛看向休息室,在屏幕后的中原中也看来正好盯着自己,他似乎买通了灯光师,眼睛里白色的高光亮得出奇,一点黑色的阴影都看不见了。

“我是经常和音乐打交道的那种人嘛,所以回答就说的富有音乐气息一点。如果说把我的人生比作一首乐曲,其上的音符都是我生命中会遇到的人,那么——”

“中也他啊,就是开头那个不完全小节里的十六分音符。”

 

 

 

 

 

FIN.

 

 

 

 

*引自《安娜·卡列尼娜》

对太宰说的最后一句话的解释:
在一首乐曲中,如果开头的一小节是不完整小节,则最后一小节也必须是不完整小节,两个小节必须刚好组合成一个完整小节,缺了任何一个整首乐曲就算不完整。

 

蜉蝣自是人间客,主掌繁华得几时。

可正是因为人生短暂,才更要抓住那些对自己来说重要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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