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蒙镜】定若远

文组作业 @BSD南极点企鹅天团 


【路易莎·梅·奥尔科特】

我注意到她已经很久了。

来这家咖啡店打工已经有两个月了,从我第一天上班开始,她每天都会来店里,一开始,她坐在靠近角落的地方,有几次我问她需要什么,她沉默着,也不抬头看我,只是摇了摇头。

她有着和这片土地格格不入的长相,两条辫子上一左一右各自绑了一朵白花,是最普通的那种,五片白色花瓣围着黄色的花蕊,这两朵花,放到任何一座花园里都注定不会有人注意,但又因为这两朵白花,让人一看就知道是她。

她在靠近角落的那张桌子旁没坐几天,一伙年轻人就在一个阴天先她一步抢占了那个位子,她进来的时候看到那群人,愣了一下,然后站在原地,不断的有客人从她身边经过,她在即将被他们撞到时往旁边稍稍挪了一小步,但仍然站着,身边就是几张靠窗的空桌子,她却没有一点要往那里走的意思。我站在吧台后面,看她立在原地,正准备上前,听到身后传来露西的声音:“那个女孩子怎么了?”

和为了学费利用假期到这里打工的我不同,露西是这家咖啡店的正式员工,用她的话来说,“门前的那棵树都是我看着种下去的。”老板平时不常在,店里的其他人都愿意听她的。我正要向她解释,她已经向那女孩走过去了,似乎刚才问的问题是在自言自语。

“你遇到什么问题了吗?”露西问那个女孩。

女孩抬头看了露西一眼,又看了角落里的年轻人,点了点头。

“干嘛要去和他们抢位子?”露西说,“就让他们在角落里待着吧。”她把那个女孩拉到一张靠窗的桌子,“这里怎么样?”

女孩摇了摇头。

露西看了她一会,把目光转向了我:“路易莎,去叫约翰过来,在门前那棵树底下再摆张桌子。”我照做了,过了一会儿,当我向那棵树看过去时,我看见露西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根线,正把一粒纽扣挂到离桌面最近的一根树枝上。

当露西回来的时候,角落里的那群年轻人还在讨论不知道什么问题,露西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语气有点不屑:“我想他们可能在讨论参加舞会时穿的礼服上的袖扣是水晶还是珍珠吧。”

我问她,那张桌子以后就是那个女孩子的专属座位了吗?露西点了点头,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说:“她应该还是个学生,这个时间应该在学校上学才对......”

“路易莎。”露西打断了我,“每个人都有他们自己的故事。”

我不再说话,露西倒了一杯牛奶,向树下的那张桌子走去,那棵树的枝条给桌子铺了一小块阴影,那个女孩子就坐在阴影里,露西走到桌子旁边,把杯子放到她面前,她有着一头红发,和那个女孩穿着的衣服是一样的红色,有的时候,我也会觉得那颜色与这片土地格格不入。




【泉镜花】

“我们在这里待了多久了?”我在餐桌前坐下时,大姐这么问我。

“五个月多三天。”我说。

“不是这个。”大姐说,“我是问——”

她突然停住不说了,但我已经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其实即使她问了那个问题我也能迅速的回答出来,和我年龄一样的数字,我在这里已经待了十七年了。大姐的时间只会比我更长。

“镜花,你想回去吗?”

如果换成我父母坐在我的位置上,大姐的问题或许是“你们想回故乡去吗”,他们年轻的时候远渡重洋来到这里,原本是为了躲避战火,我在他们眼里的“异国他乡”长到五岁开始跟着大姐学习绘画,某次我在她的房间里看到一幅水彩,上面是我从没见过的景色,树上的花像是粉色的雪,我看着只觉得陌生。

现在我对父母的印象或许也像我对那幅樱花(我后来还是知道了那种花的名字)一样了,在他们因疾病去世后我跟着学了四年画的“红叶老师”成了“大姐”,我在她的房间里更频繁的发现让我觉得陌生的风景画。我们频繁的搬家,大姐曾经开玩笑说我们的“家”是“飘在轮子上的”。她从没问过我是否喜欢这样,我也从未问过她是否想回她的故乡。飘来飘去的,像雾一样的生活让我觉得安全,因为没有人会关注一片雾的样子,他们只是笼统的把那称为“朦胧”。


我没有回答大姐的问题,她沉默了一会儿,从餐桌旁站起身,拉开了阳台的门,不知道哪个邻居家里在放晚间新闻,声音顺着门缝钻了进来,我们都没说话,只是安静的听着,又过了一会儿,响起了争执的声音,我听出这是对门那位年长的先生,他只读小说,或是一本没有“害处”的杂志,他从来不,也禁止周围的人读报纸或是收听电台里的新闻。*

“把世界忘掉!”我听见他在吼叫。大姐迅速的拉上了阳台的门,似乎再慢一点那声音就会来拍打我们的脸似的,她仍然倚着阳台门,透过磨砂玻璃看向外面,轻轻的说:“这怎么行呢...镜花。人怎么能没有一个拼尽全力都想回去的地方呢?”

她虽然叫了我的名字,声音却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


四个月多四天前的晚上,我在大姐的房间里画画,画完一幅后大姐仍然没有回来,这是常有的事,于是我开始帮大姐整理近段时间的画,最终在角落里(平时我肯定不会去关注那种地方)找到了一大叠,我本以为是大姐不要的废稿,随意翻开一张后,我发现那上面画的有些是附近的景物,有些是她的故乡,还有一些是二者相结合,但无论如何,画面里的建筑都呈现出颓败的气息,让人联想到战火或是时间。

战争在这个国家只结束了短短四个月,但我生活的城市并未受到战火的波及,战争结束的消息传来后,有的人在为他们永远留在战场上的家人流泪,有的人却已经穿上晚礼服准备继续战争开始前被中断的舞会,被问到战争时,他们眼里满是迷惑的神色,仿佛他们从未听说过那些消息,永远只缩在这小小的舞池里。

我突然想起了“角落”这个词,那个红头发的,叫做露西的店员说的那个词汇,我隐隐约约感受到了她对那群青年的敌意,但在我看来他们是另一片雾,在一个阴天领先我一步飘到了我占了几个月的位子上而已。

那天晚上,在大姐的画里,我看到了那家咖啡馆,从那天起,我每天都到那家咖啡馆去,往往一待就是一天。第一次到那家咖啡馆的时候,我感觉到的是强烈的不适感,大姐画中的那家咖啡馆里没有那么多的阳光,我感觉自己像是暴露在太阳底下的雾,都不知道往哪里躲安全,只能去阴影最多的地方。


隔日见到露西时,我对她说:“过一段时间我可能不会来了。”她正把一杯果汁放在我面前准备离开,闻言转过身来:“你要搬走了吗?”我把那杯果汁拿近了一点,手指感受到玻璃杯上的花纹:“我可能要离开这里了。”露西拉开我对面的另一把椅子坐了下来:“你要回家了吗?”

“回大姐的故乡。”我说,“我和她一起回去。”

露西笑了一下:“那不就是你的家吗?”

我摇了摇头。

露西不笑了。“那里不是你的故乡吗?”她问。我直视她的眼睛,她也在打量着我,眼睛从我与这片土地格格不入的黑色头发黑色眼睛还有“东方人的五官”上扫过去。

“你大姐的故乡不就是你的故乡吗?”她的眼睛这么问。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想回去呢?”她问。“泉,不是每个离家的人都有再次返回的机会的,你看看这个国家,有多少人从他们的家园逃到这里,又在战火中挣扎着想回去?还有那些至今仍然蜷缩在角落里当一片雾(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也会用这个比喻)的年轻人,不肯承认战争在自己的国家发生过,以为捂住耳朵遮住眼睛就可以自欺欺人,一切事物在他们眼中都无比遥远。你为什么要继续待在这里?”

我看着露西,她的红发看起来比火还要明亮,我该怎么告诉她我就出生在这里,十七年来从未见过所有人口中我所谓的“故乡”?我该怎么告诉她我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却仍然清楚的知道自己不属于这里,这里也永远不会承认我?我该怎么告诉她我之所以出生在这里就是因为我父母的故乡发生了战争?我该怎么告诉她我也是一片雾?

“你真的很幸运,泉。”露西仍然在说,“我做梦也想......”

“镜花。”露西被大姐的声音打断了。我抬头看向大姐,她看起来很疲惫,我已经连续好几天半夜看到她在阳台抽烟了我站起来准备向她解释,大姐说:“我们明天就走,去向你的朋友告别吧。”

我僵在原地,整个人在一瞬间几乎双脚腾空,轻飘飘的浮在那里。晕眩感像潮水般涌进我的脑海,身后的椅子响了一下,咖啡馆的门打开又关上,似乎要立刻把我拒之门外。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大姐似乎想说什么,然而露西终于再次出现了:“记得要给我写信啊。”我拿着那张写了地址的纸条,几乎想要逃跑,然后在路上扔掉这张烫手的字条。但我最终还是把它收了起来,从这一刻开始,就预见了我注定不会长久的待在某个地方,但我相信露西会的。




【露西·莫德·蒙哥马利】

泉镜花离开这里已经很久了。

在这段时间里,我从未收到过关于她的只言片语,某天半夜我被公寓里破旧的窗户发出的“吱嘎”声惊醒,风顺着窗户的缝隙钻进来,卷起书桌上放着的几张纸,我走到窗边,把那几张飘飘悠悠往外晃荡的纸重新放到桌上。深蓝色的夜空很容易让我联想到海,还有因为还被迫分离的人和物。我在桌前坐下,思考应该怎样写一封信的开头,在此之前,我从未给任何人写过一封信。


路易莎的假期结束了,那天是她最后一次上班,她给每个人都送了一份礼物,给我的是一条亮黄色的发带,“我觉得这很漂亮,衬你头发的颜色。”她替我扎上发带后说。

我对我故乡最后的印象是一片广阔的金色田野,还有牵着我的女人头上戴着的亮黄色的头巾,我早就记不清她的模样了。来到这个国家之后我就再没拉到过她的手,而是辗转于各个福利院之间。在我的印象里,我曾经单方面的见过泉镜花一面,那天我端着一大盆衣服走到院子里,后背上还挨了一下,透过树木间的缝隙,我看见一个黑头发的女孩子正在院子里拍一个皮球,她有着明显的属于“东方人”的长相,两条辫子上都有一朵白花,是最普通的那种,五片白色的花瓣围着黄色的花蕊,然而当我再次在咖啡馆里见到相同的两朵花时,我一眼就认出了她。


我在桌前坐到天边泛白才从充满了泉镜花和过去的回忆中挤出了半封信,吹了许久的风,我感觉有些冷,关上窗重新坐到桌前时,我才想起我没有泉镜花的地址。我把那封信重新读了一遍,然后把它扔进了废纸篓。

踩着晨光走到咖啡馆,门外的那张桌子已经被约翰收起来了,挂在旁边那棵树上的纽扣又回到了我的口袋里,那群年轻人仍然在老时间飘了进来,有一次我和泉镜花谈起他们,她只是轻轻的说:“或许他们只是想有个能够自然待着的地方。”偶尔我会有点羡慕她,虽然她和我看起来都不属于这里,但她却对这里了如指掌,我们常常在午后走在街道上,地面反射的阳光晃得我发晕,泉镜花却总能轻而易举的说出接下来该往哪里去。我总在那时知道我注定不属于这个地方。我想回我的故乡——在我的记忆中只剩一片金色田野的故乡。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的故乡的具体位置,但算算时间你应该已经安顿下来了,我才你几乎已经人不出故乡的景物了,但如果我有幸回到我的故乡,我想我也会这样。”


我的梦境中有时会模糊的出现舷窗外的那片蓝色,波浪颠得我头晕,只知道自己离熟悉的事物越来越远。泉镜花与我说过,她父母的故乡到这里也有一片海,我不明白她为什么拒绝承认她父母的,她大姐的故乡就是她的故乡。当我再次因为梦里那片田野在夜晚醒来时,我问自己,过去真的有那么容易摆脱吗?


转眼又过去几个月,新年快到了,泉镜花仍然杳无音信,我依然常常一个人在我们俩曾经走过的街道上游荡,有个男人最近每天都来咖啡馆,总是抓着人抱怨“如今的世道”,我也跟他聊过几次,他跟我说起他曾经的邻居,是个从东方来的女画家和她的妹妹。“我听别人说过。”有一次他又抓着我说话,“那个女画家的妹妹,就出生在这里,当初她的父母为了躲避战争来到这里,现在倒好,我们这里爆发完战争,她们就往回跑。”他喝下杯子里的最后一口救:“她们可真幸运啊!”我擦着杯子,并不回答,没有经历过战争,真的是值得羡慕的吗?我摸到口袋里的纽扣,想到了泉镜花,还有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我说的话,她真的幸运吗?

我回到公寓,在桌前坐了一整晚,却更不知道如何落笔写信。第二天出门时,我顺路往信箱里看了一眼,看到了封信。我几乎是双手发抖风取来钥匙打开信箱,信的署名果然是泉镜花。我像突然不知道应该怎么拆一封信一样(后来我才反应过来这也是我第一次收到别人写的信),花了好长时间才取出信纸。


“我和大姐商量过后决定做一次旅行,去自己想要去的地方,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跟我说过的你的故乡的金色田野,我去看了,也给你寄了照片,跟你描述的一模一样。我的旅行计划是到不同的地方去看看,到了会给你寄明信片,我知道你很想我,我也是。请你放心,我并没有忘记你。”


我粗略的算了一下时间,泉镜花或许已经准备离开那里了,我找到泉镜花说的照片,有着黑色头发和黑色眼睛的东方女孩站在镜头前,在她的身后是一片金色的田野——与我梦中的一模一样。我把照片翻过来,背面有一行字:只不过是一片海而已。

我在那一瞬间突然意识到,总有一天,泉镜花会回到这里。她或许已经明白了,就算没有过去又怎样呢?如果心中怀有未来,总有一天你会站在坚实的土地上,你终将明白你离你心中所想的东西有多少距离,而不是在一片虚空中孤独的漂浮。










*化用自帕特里克·莫迪亚诺《凄凉别墅》


标题取自南朝刘孝先《春宵》:

夜楼明月弦,露下百花鲜。

情多意不设,啼罢未归眠。

敦煌定若远,一信动经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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